惜命在做夢，她夢見了林薄，被蛇纏繞渾身鮮血眼珠凸出的林薄。

林薄披頭散發，面容因痛苦而扭曲，玲瓏有致的身軀正滿地翻滾，撕扯下一條條長蛇，爾後又被更多的蛇包圍。

她的力氣在掙紮與恐懼中迅速流逝，許多條蛇盤上她脖頸，她雙眼凸出得似乎要掉出來，張大嘴想要呼吸，卻不料一個蛇頭驀地鉆入她口中，拼命扭動冰涼滑膩的身子。

她那雙盈盈水眸正在化作灰白，死人般的灰白，生命從這具身體內如流沙般消逝。

就在她將要窒息的最後一刻，那雙灰白毫無生氣的眸子突然爆出光亮，濃重恨意織就的光亮。只見她狠狠咬下，鮮血四濺，那條蛇已斷作兩截，長長的軀體扭動著墜地。她吐出那顆猙獰惡心的蛇頭，整個人被瘋狂的恨意充斥，她手指彎曲如鷹爪，將身上纏繞的蛇抓住猛地使力，蛇頭一個接一個骨碌碌滾下。

她用嘴去咬，用腳去踩，用手肘去擊，用肩膀去撞……不顧一切地瘋狂殺戮，最後她所到之處蛇群驚恐四散開去，再無一個敢近她身前。林薄滿身血汙，仰天大笑，“我林薄發誓，今日所受屈辱必將一一償還。”

她十指迅疾而動，橘紅色火焰環繞周身騰起，十指輕彈火焰落向各個角落，最後整間房屋都被熊熊大火包圍。當她緩步走出時，一身血腥殺氣沖天似從地獄拼殺歸來的修羅。

惜命知道自己在做夢，因為她雖能看到這一切卻沒有人感覺到她的存在，甚至連她自己也不覺真正存在於那個世界。她像是旁觀者瞧著別人的故事，只能在旁邊瞧著。

林薄手中千火綾燃燒為一道真正的火焰，穿透雲承宇的所有防禦狠狠擊在他胸口處。林薄低吼，“殺，殺，殺光你們所有人。”千火綾所過之處，一片火焰，一片灰燼。

雲承宇被逼地不斷後退，千火綾再次襲來時，他忙舉起天雷劍相抗。兩者相擊，驚天動地的炸響，天雷劍竟生生斷作兩截，千火綾纏上雲承宇的頸項。

林薄拔出腰間的長劍，瘋狂大笑：“雲承宇，去死吧。”說著如匹練般的長劍直刺而下。

惜命死命掙紮：“承宇，承宇……”雖然知道是夢境，但她依然萬分擔心，想要去幫他要去救他，至少讓她陪他一起死，但這都是徒勞的。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旁觀。

一劍穿透雲承宇，林薄似將全身力氣都灌註劍上，劍尖從雲承宇的後心穿出沒入他身後的青石。

惜命的眼淚流下來，怎麽都抹不幹凈：“承宇，承宇，我該怎麽辦？承宇，求求你……”

“下一個便是你。”林薄突然轉至她的方向，抽出長劍殺氣騰騰，目光裏的恨意猶如寒冰，讓人從頭涼到腳。

惜命仍未從悲傷中回神，只是看著雲承宇的屍身發呆，不知這一切是夢是幻還是真真實實？

“若要變強須得無所畏懼，惜命你是對的。”林薄仿佛突然間看到了她，笑得淒厲而猙獰，“為了感謝你的教誨，我會讓你嘗到世上最痛苦的死法，希望你也不要畏懼才好。”

惜命恍若未聞，只是呆呆地盯著雲承宇的屍身，喃喃道：“死了？”

林薄大笑：“是的，他死了。”

惜命茫然四顧：“容與呢？”

林薄舉起了劍：“也死了。”

惜命如受重創，踉蹌退開，機械地重覆道：“也死了？”

林薄厲聲道：“下一個就是你。最痛苦的死法，好好享受吧。”說著她長劍疾刺，身形快如鬼魅，只聽劍入身體的輕響，待到她收劍時，惜命全身驟然裂開無數道口子，鮮血汩汩而出。惜命頓了一瞬，爾後整個人因疼痛而扭曲得不成樣子。

“這才剛開始。”林薄獰笑，指尖微挑上面跳動一簇純白火焰，“這是三千焱火。記得刺心的刑具嗎？它們就是由這火淬煉而成，因為它足以燃燒靈魂讓人永不超生。你說若是將這火順著你的經脈傷口一點點蠶食，讓你親眼看著自己寸寸化成灰，承受萬火嚙心焚身之痛，是不是件很有趣的事？”

屈指輕彈，火焰化作無數道同時落於惜命的傷口之上，猶如火蟻慢慢吞噬她的血肉。她微微開口：“林薄，你……”林薄食指一彎，火焰大盛，惜命一個字都吞不出來了。

雪白長袍蹁躚輕舞，墨發飛揚，飲冰劍寒光凜冽。所到之處，火焰退縮懨懨而滅。所到之處，大雪紛飛冰凍三尺。所到之處，純白無暇覆蓋血腥。

漫天飛雪中，他緩步而來，停於她面前，啟唇輕語：“惜命，我來帶你回去。”

這一刻，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。很多年後，當她傷痕累累，他再次來至她面前時，說得仍是這句話，“惜命，我來帶你回去”。

火焰一點點散去，她倒在他懷中。他輕聲耳語：“惜命別怕，這都是幻境。再忍耐一會。”

冰雪終於完全覆蓋火焰，林薄的身影也漸漸變得透明，最後消散於無。惜命身上的傷口與血跡也慢慢消失。她仰臉看他，扯出一絲笑容：“隱無心，你來救我了。”

他點點頭，沈聲道：“對不起，我來晚了。”

惜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抱住他，伏於他肩頭痛哭出聲：“幻境，都是幻境，我就知道那都是假的，怎麽可能有那種事發生？”容與是她的爹爹，最親最疼愛她的爹爹怎麽會恨她？容與那樣寵她怎麽忍心下狠手打她？她不過是拿一條小蛇嚇林薄哪有扔她進蛇房？她只是天生凡人之體無法修煉，哪裏是容與故意封了她的脈門？碧落是誰，破天又是誰，她從不識得他們不是嗎？

他擡起的手終於緩緩落下，將她輕輕環住，溫聲道：“是啊，都是幻境，都是假的。”只是海妖塞壬的幻境本就是由人的記憶引發，又怎可能全是假的呢？惜命到底看到了什麽？

她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，哽咽道：“隱無心，我是不是很壞，是不是真的很讓人討厭？”

他撫過她柔滑如緞的秀發，心頭思緒萬千。他想起了自己幻境的最後，他從未參透過，從未放下過，只是所有能在乎的人都已不在，而一旦他開始在乎某個人，那種深切的執念便顯露無遺。他是不是已開始在乎她？他未想清楚，因為他已沒有時間。

飲冰劍在劍鞘中錚錚作響，他心頭一凜，有危險靠近？還未等他放出神識觀察，腳下的海水突然如同煮沸了般上下翻滾，不斷地冒出大大小小的氣泡。他此時也不敢貿然送惜命先行離開，因為若是半路遇到敵人，惜命毫無法力必定兇多吉少，還不如留在他身邊安全。

他扯下劍穗註入法力，只見那精致的劍穗竟然化作一件光芒流動的五彩羽衣，隱無心隨手拋向惜命，這羽衣像是長了眼睛自動套在她身上。

這時沸騰的海水中黃褐色的龐然大物躍出水面，身長十餘丈，面部短寬，吻部鈍，四肢化鰭前短後長，目光兇狠狂烈，正是妖界有名兇獸海獅妖。

隱無心不敢掉以輕心，急忙隔出結界將惜命推入其內，與此同時海獅已形同閃電襲來，它的身軀雖然龐大，但行動起來卻是靈活無比。

只見它欺近隱無心，高高揚起前肢就要狠狠拍下。隱無心身形急退，卻不料那妖虛晃一招，趁隱無心後退之際尾巴一彎排山倒海橫掃而來。

隱無心退路被封，眼看著就要被獅妖掃到，只見他一掌擊向水面，水花如瀑濺起凝成一面冰晶墻壁。獅妖收勢不及直直撞上那冰壁，一聲巨響冰壁碎開。這時隱無心卻翩然轉於獅妖身後，飲冰劍刺入海中，他口念法訣指法變幻。海水以飲冰劍為中心迅速凝冰，只聽“哢哢”幾聲輕響，已將獅妖凍住。

隱無心飛身躍起，雪白衣袍獵獵作響，掌中凝出一把巨劍以萬鈞之勢刺向獅妖。只聽那獅妖一聲痛吼，背上已是血肉模糊，一時半會難以行動。

趁此機會，隱無心攜了惜命便欲離開。卻見不遠處飛來一群黑壓壓的巨鳥，尖喙如彎刀，翅膀堅硬鋒利，破空聲尖銳刺耳。

眨眼間這群巨鳥已至眼前，隱無心一手護著惜命，一手緊握飲冰劍，空中有巨鳥，水中有海獅，他們只能踩在雲頭懸於半空中應戰。

飲冰劍化作千萬把齊齊刺出，鳥群中哀鳴聲直達雲霄，無數只巨鳥撲棱著翅膀墜入海中，但下一秒又有更多巨鳥沖上來。海中除了海獅妖外又相繼出現幾個兇狠妖物，虎視眈眈地盯著兩人。

隱無心輕輕皺眉，北海位居妖界邊緣，因為此處荒涼歷來不被妖界重視，所以千萬年來許多不拘管束的妖怪相繼在此處落腳。

三萬年前，六界之戰造成妖界大亂，忙於爭奪權力的妖主們無暇顧及此處，於是這裏的妖怪愈發猖狂起來，經常襲擊過往路人。但是他們往往各自為戰，極少聯合起來圍攻，而且這些妖怪雖然性子兇狠頭腦簡單，但卻不是悍不畏死。如此不計代價地襲擊一位修為高深的仙家，隱無心實在想不通。

遠處隱隱傳來綿延的長嘯，隱無心心下一凜，知將有更多妖物前來。他與惜命必須迅速脫身，不然被這麽多妖纏住，何況他還要護著惜命，即使以他的修為怕也兇多吉少。思及此，他輕嘆一聲，開口道：“本座與諸位無怨無仇，何必要逼本座大開殺戒？”

“廢話少說，把命給本大王留下。”海獅妖化作一個皮膚黝黑粗眉怒目的壯漢，手持三叉戟，從海中躍出直奔向隱無心。

隱無心眸中掠過一絲怒氣，冷聲道：“既如此，休怪本座手下無情。”語畢，他將飲冰劍換至左手，右手在惜命身著的羽衣上輕點幾下，只見那羽衣暴漲成飄搖的水草，將惜命嚴嚴實實地護在其中。

一掌震退獅妖，隱無心合掌靜立仿若老僧入定，如此這般倒讓妖怪們的襲擊有了停頓，因為他們搞不清隱無心這是什麽意思，反而不敢輕舉妄動。

“怕他個鳥道人作甚，大家跟我沖上去，殺了他我們這輩子都有好日過。”海獅妖巨吼一聲，高舉三叉戟首先沖上來。無數妖物緊隨其後，聲勢震天。

隱無心驟然睜開雙目，眸中風雪彌漫，指法變幻口中吟道：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萬物。出！”最後一字落下時，他將飲冰劍拋至上空。原來晴朗無雲的天空此刻竟然飄起漫天飛雪，雪花翩翩而落。天地之間靜寂無聲，唯有雪落的窸窣。

靜寂無聲？！惜命終於發現異常，這麽多妖物攻來怎麽會突然間靜寂無聲，她悄悄在水草間撥出縫隙，偷眼瞧去。只見烏壓壓的妖物此刻全都凝成冰塊，姿勢各異。

隱無心輕輕嘆息，食指與拇指緩緩捏下，只聽“砰”得一聲悶響，無數血霧飛濺。須臾，這血霧被漫天雪花遮掩，天地之間唯餘白茫茫的大雪。隱無心闊袖輕揮，雪越來越小，不多時連零星一片都見不到。先前大雪落入無垠的北海中，渺無痕跡。

天空晴朗如初。

彈指間，灰飛煙滅。

招搖的水草慢慢退化成羽衣，隱無心伸手拉她，“惜命，我們走……”話語戛然而止，因為惜命在他伸出手的那刻不由自主地退開去，盯著那只手面色驚恐。她突然感到可怕，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那雙手竟能在一瞬染上那麽多血腥，爾後仍保持美好如初。這完美的外表下曾掩藏過多少鮮血？

隱無心也同樣瞧著那只手，似知惜命心中所想，他緩緩收回手，淡淡道：“回去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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